北漂的女中产们,正在逃离婚姻陷阱。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互联网斗兽场(ID: internet-war)作者:铁林,编辑:柳胖胖,题图来自:《我的前半生》剧照

有关女性权益的讨论,在过去一年再次成为互联网上的流量话题。人们持续关注女性在婚姻、生育和职场中作出的种种习以为常的牺牲,尽管想要深入而又理性地展开讨论并不容易。从女性角度展开表演的脱口秀演员杨笠,甚至成了众矢之的,被网友指责为刻意制造“性别对立”。

但讨论本身不再被忽视,大城市里,越来越多的女性因为经济条件上的改善,开始有了更大的可能性去反抗或者说告别,一段并不理想的婚姻关系,婚姻的意义不再只是“成为某人的妻子”,甚至不需要“天长地久”。

嚼完口香糖,处理掉嘴里的酒气,宋云歆才准备上楼,她强迫自己变得清醒,推门前深呼吸,再用微微夸张的语气朝里面的人打招呼:嗨,我回来了。

她一边回忆着自己离婚前一年的状态,一边抽着握在手里的电子烟,甜腻腻的香味在四周蔓延。

前夫不喜欢她在外边喝酒,一旦被发现,吵架将不可避免,宋云歆对冲突感到厌烦,开始掩盖自己喝酒的痕迹,并且尽量伪装得清醒,“我真的一辈子不想(再)去经历一次吵架,他每次吵架都会吵得非常大。”

疫情爆发以前,她飞到前夫的老家,办理了离婚手续。

33岁,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状态,单身,为工作焦虑,享受生活。

宋云歆是典型的北漂中产,长相姣好,事业有成,过去十年间,她的收入从4位数涨到了5位数,工作攒下的存款,虽然换不来北京市中心的房子,但也可以给她提供足够的安全感。

钱和工作,让她可以在这段婚姻关系里随时撤退。

李薇的婚姻也在她31岁这年出现了严重的危机。大多数人眼中的李薇性格温和,知性怡人,从东北小城市考入北大以后,李薇似乎理应走上一条更加顺遂的人生道路。

但是,看起来完美的结婚对象并没有带来更理想的生活。

婚姻存续期间,同为北大同学的伴侣拒绝同居,并以此为由向她提出了苛刻的要求:减肥到100斤以下。李薇身高168cm,体重不超过110斤,肉眼看过去只感觉消瘦。

她尝试过接近伴侣的要求,一度瘦到104斤,但随之出现严重的营养不良。相恋的时候,她似乎意识不到这是段不健康的关系,且已经在严重影响她的精神状态,一直到两人结束婚姻关系,她才开始向外界寻求帮助。

状况最差的时候,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,一醒就去看心理医生。

短暂的婚姻关系正在成为都市女白领的必修课,她们要随时做好最坏和最好的准备:失去这个人,但保留自己和挣钱的能力。

“应酬是交际花才做的事”

“以前别人跟我说婚姻是需要经营的,我非常不理解这句话,结了婚他都是我的,还有什么可经营的。”

一直到自己真正地进入一段婚姻关系,宋云歆才意识到,结婚以后,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无限拉长,每天面对无趣的生活,面对退去的激情,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产生矛盾。

这些矛盾会随时被激化。

比如应酬赴局,前夫以关心为名,无论多晚,都会守在外边,等着接她回家。但有时候,宋云歆判断不了结束时间,前夫久等不见她,便独自开始生气,她自己在局里也很煎熬。

(应酬喝酒)他觉得是交际花该做的事情,男的可能大部分都这个样子,并不会因为他们年纪小就更开明一些,内心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。”更让她疲惫的是,吵架的过程会不断重复,先是彼此冷静,沟通,妥协,然后等待相同的问题再次爆发。

前夫习惯性在宋云歆身上投注一些“女的就应该怎么样”的期待,大到生孩子,小到“不能在外边喝酒”,期待落空,最后变成不满。

每一次吵架都让俩人的关系进一步破裂,失控状态下,彼此口不择言,恶语相向,谁也不肯退让。

前夫甚至开始责怪宋云歆。

结婚之初,宋云歆要留在北京发展,前夫从武汉搬到北京,试图开始俩人的婚后生活。但在吵架开始以后,这些曾经的付出,都成为指责对方的武器,“我为你牺牲这么多”。

“你在过度为一方去付出和牺牲的过程中,时间久了,总是会爆发的,所以我觉得最舒服的状态就是我不迁就你,你也不用太过迁就我,对吧?”

为了修补两人的感情,宋云歆也会给出一些自己一定做不到的承诺,前夫也会说,“你不生孩子也可以”,但宋云歆很清楚,他们谁也不是真心的,“你不是从内心深处去认可这件事,你就是为了抓住这种稻草,所以你去妥协。”

“我就是真的减不到100斤”

李薇的妥协,同样没能修补她的婚姻关系。

她身上有很多超越同龄人的标签,比如毕业于北大,又比如进入了门槛颇高的投资行业,拿着远高于多数同龄人的薪水,但这些都没有让她的婚姻关系变得更轻松。

“我希望我们的感情可以更进一步,但是他对婚姻,就比如要不要小孩这些(事情),没有一个规划。”李薇想要的陪伴、亲密关系,在婚姻里完全没有得到实现,对方甚至拒绝住到一起。

理由听起来很荒诞,她的伴侣认为她有点胖。

李薇回忆的时候很平静,“我就是真的减不下来,我尝试过减,真的是反反复复地减,我觉得他有自己的审美标准,他给你提出来这个要求的时候,你不会觉得很难过,(只是)吃东西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好吃,那个阶段你愿意配合他去减肥。”

有时候想去反驳,沟通,对方会很快用自己的价值观和逻辑来反驳她,沟通不了了之。

但她确实不知道俩人之间的问题在哪里,结婚以前,他们有过亲密的状态。

“我们像朋友一样交流,比如我今天工作上有什么事,或者生活上有什么事,我可以跟他交流,没问题。他解决了我精神层次的东西,你在聊一个话题的时候,他可以跟你聊上,我们认识十年了,我说谁他说谁,大家都太清楚。”李薇很珍惜俩人之间的感情,也因为珍惜而想到了结婚。

前夫也充当过李薇发泄的窗口,过去偶尔因为工作而抱怨,对方也会宽慰,说不用太担心,大不了我养你。这些话在某个阶段,缓解了李薇的焦虑感,虽然从来没有真的让他养。俩人唯一的财务关系,可能是结婚时候用的那个1万多的钻戒。

她试图猜测,前夫是不是并不知道该怎么爱人,他们是北大同学,前夫一路从本科读到了博士,是一个学习能力和自制力非常强的人:“他为了维持身材,可以从来不碰油腻的食物。”

“他热爱什么就一直做,一年365天,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2点,不累,不枯燥,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。”前夫只是缺少情感生活,很单纯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这样一个人,他喜欢李薇的长相,喜欢她的聪明,更喜欢她对他的包容。

李薇很理解前夫对事业的追求和理想,也的确不是一个会给周围的人制造麻烦的人,她甚至很少有需要父母操心的时候,进什么大学,选什么专业,完全靠她自己决定。

在结婚以前,她的人生几乎没有出现过差错,也没有太大的波澜,直到她把审判自己的权力交到了前夫的手上。

前夫给李薇定下了她不熟悉的目标,一开始她选择理解,只是当过多的理解和包容给自己带来痛苦的时候,李薇终于开始思考,她是不是可以摆脱那种糟糕的状态。

“嫁给这个本地人,但凭什么呢?”

离婚成本越小,离婚速度越快,不管这种成本是情感上的,还是财富上的。

宋云歆离婚后,她立刻从低迷的状态中恢复,世界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感到快乐。她和前夫既没有共同买房,也没有孩子,并不是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关系。

她不太奢望能够从感情里获得一些其他的东西,比如财富、房子又或者户口。

挣钱本身就是她向家人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。

宋云歆不是家里人眼中听话的孩子,叛逆,逃课,以至于初中被本地一所中学开除,周围人在言语间传递了一个信息,成绩不好则不能出人头地,按照她的成绩,她的未来已经被否定了。

她不知道别人嘴里出人头地是什么意思,但她分析的结果是:“挣钱是本质的目标,无论是你的权力还是其他,这些东西最后不都是会回归到一个很现实的角度,就是你能挣多少钱。”

哪怕是在上大学期间,她也老在外边兼职打工,积攒一些零钱。

“我这个人这辈子要图感情去得到些东西,我是没命的,我的性格不允许的。我在感情上是不能委屈的,其实我在哪个方面都不能委屈我自己,我需要随我的心,就我开心很重要。”

她比前夫大6岁,相识之初,俩人异地,年龄和距离,看起来都会阻碍这段关系继续发展。

“我抛出这个问题,他永远会给我一些很正面的引导,说:中国也没有多大,哪儿两三个小时到不了吗?又或者,我如果不跟你说我多大(年纪),你没想到我这么小对吧?你还是在用自己固守的一些东西在看待我。”

前夫确实不只是口头上承诺一些好听的话,宋云歆离职到香格里拉休息的时候,前夫直接飞到香格里拉,以此证明“没有哪儿两三个小时到不了”。

在宋眼里,他和一些只会说“多喝热水”的异性不太一样。

虽然婚姻以不愉快的结尾收场,前夫甚至觉得“你跟我结婚就是在害我”,但在结婚之初,两个人确确实实只是因为单纯的互相喜欢,才走到了一起。

更早的时候,宋云歆也接触过一个北京本地的对象,那时候27、28岁,似乎是很适合结婚的年龄,别人觉得她巴不得嫁给这个本地人,但她自己觉得凭什么呢,哪怕对方在社交网站和其他女生保持暧昧?

李薇则更像一个合格的都市白领,努力而焦虑。

互联网上被吐槽的996工作制度,在她看来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,“竞争激烈的行业应该都是这种状态,而且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,比如说你从早上9点干到下午6点,这才干了6个小时。如果你干到晚上1点,这是14个小时,你比别人多干了50%~60%的时间,你的成长性也会同龄人要快。”

婚姻里的努力可能付诸流水,工作却往往可以获得正向回报。

更好的人生合伙人在哪

为了避免出现李薇和宋云歆的情况,大城市里,人们在婚姻中追求绝对的匹配。

权等等在北京做“相亲局”这些年,只有一条原则,双方的背景要尽量一致,最好门当户对。最好是985和985,男方有房,女方也能买得起房,价值观一致,实力相当,相亲更容易成功。

她自己的经验是,过去女性总是想找一个更好的,但现在不是,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,都有更现实的要求。至少在她看来,女性想要依靠婚姻彻底改变命运的概率微乎其微,男性的现实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,“我有什么,我也希望她有什么”。

哪怕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先产生了感情,经济条件上的差异,也可能瓦解掉他们之前的感情。

类似的“相亲局”在北京成为流行。在房价和户口的压力之下,年轻人试图做出最理性最经济的选择,以此降低婚后可能面对的风险。

快30岁的时候,罗佳佳开始频繁相亲,甚至以完成任务的心态,定期约见不同的适龄男性。

但越着急,越难碰可以聊得来的人。学历、收入甚至外貌、身高大体匹配上以后,还要考验两人是否有接近的价值观和目标,是不是愿意为了未来的生活而奋斗。

谁也不想找一个比自己差的,不是不愿意,只是现实条件不允许。从买房到还房贷,两个人必须同时保持在一定的收入线,才不至于让未来的生活水平下降太多。

她的苛刻并不单单针对相亲对象。工作的焦虑感让她崩溃的时候,她必须学会自我调节,再重新面对工作。有一阵,“我还记得回家,就会哭”,父母不知道她的心结,最后只能帮助她寻找心理咨询师,缓解当下的痛苦。

婚姻是她期许中的避风港。她完全明白自己当下的困境,并不能依靠婚姻来解决,也明白婚姻并不意味着稳定的亲密关系,只是她看不到第二个更好的选择。

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带她走出困境,她自己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,只是“我觉得太久没有谈过恋爱了”。

大城市的生存压力,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。

权等等一边筹划着“高端相亲局”,一边还要完成自己的正职工作,周末的时间挤满了副业上的安排。她想在35岁实现提前退休,只靠现在的正式工作,几乎不可能实现。她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好,未来的另一半才可能更好。

不过,她们还不清楚的是,并没有方法可以保证婚姻万无一失。

宋云歆原来以为自己理想的婚姻就是“陪伴”,但她并不喜欢自己结婚后的状态,“结婚那两年让我变得很懒惰,你突然觉得奋斗的意念没有很强,因为有个人陪伴你好像有个家庭,你会觉得以后吃馒头也有人陪着你的那种安全感,你知道吗?你对自己来这个城市的很多东西你都忘了。”

等发现自己脱节了,想回归,才发现身旁的伴侣并不一定支持自己的改变。

婚姻似乎成了某个阶段的情感必需品,年轻人对婚姻充满了不同的想象,似乎结婚就是一个改变生活的重大契机。

但结婚对象必须经过慎重的挑选和考量,为了以最高效的速度找到适合自己的另一半,相亲成了必须,荷尔蒙只能发生在条件匹配以后。

“挣钱给我唯一安全感,别的都不行” 

离开婚姻以后,这些焦虑反而没有出现在宋云歆身上,她没有身为“大龄剩女”又或者“离异女性”的痛苦。

刚准备离婚的时候,很多人劝宋云歆再考虑一下,认定这是她冲动且幼稚的表现。

“我说你觉得离婚是件很好的事情吗?我冲动幼稚或者自我为中心,我能得到什么?能得到一个社会标签,一个离异女性对吧?你觉得我是收获吗?”

宋云歆很难被周围的流言蜚语影响,她始终认为,婚姻里的真实体验只有自己清楚,其他人不管看见什么、说了什么都是没用的。

这种被外界强烈影响的情况可能只在第一份工作期间出现过。一群总裁办的小姑娘,换着花样背不一样的名牌包,“觉得有个包就非常了不起”,用更多的大logo来彰显自己。

她一度以为穿高跟鞋可以让自己显得有档次,哪怕学起来很累,刚进入社会,好像需要一些外在的东西来虚张声势。

但后来跟外边的人接触多了,反而觉得外在的东西非常脆弱。

认识的同龄人创业成功的,财富值翻了好几倍,这让她再一次确定:“我的安全感就是来自于自己挣的钱,(挣钱)给我唯一的安全感,别的都不行,(包括)爱情什么的。”

李薇决定离婚的时候,内心并不轻松,她还是很犹疑,一直到自己31岁生日逼近,“我就不想让自己的生活状态一直是这样下去。”

前夫也尝试过挽留这段婚姻,但他并不打算改变自己,只希望两人的关系可以回到从前:保持距离,但维持夫妻关系。

以前她要持续减肥,学习化妆,让自己变成他眼中“更好看的女生”,她比较庆幸,虽然前夫对自己没有事业上的要求,但还好不会阻拦。

“现在想想,幸亏我没有养着,要不然我真的就废了。”

失去的自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修复,李薇对未来的恋爱也不那么期待,“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有的时候就是爱自己,会爱多于爱别人,可能就是爱(变得)匮乏了。”

婚姻是人生大考,也许人们总要经历过,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进入一段长久的关系。找到更好的“人生合伙人”以前,罗佳佳们不会停下相亲的步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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