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外卖十年了,我们早干嘛去了?”

编者按: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看理想”(ID:ikanlixiang),作者:李厚辰。

我们怀有体制的旨趣,谈论着体制的冲击,期待着体制性的答案。而市民自己的生活,在一个既有体制的内部,已经形成某种理性而聪明的最优解。

在体制本身变动前,对这种生活安排本身的变动是无意义而愚蠢的。就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,在转发“困在系统”的文章后,依旧心安理得地继续点外卖,勾选“准时送达”的额外承诺,凑足满减,兑换红包。

“方形是信任与爱的圣所,在其中我们同权同责。”

这是2017年瑞典电影《方形》中虚拟的艺术作品“方形”的文本表述。这句话一直对我有非凡的魅力,其中包含理想化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精确描述,令人神往。

但现实要残酷的多,针对外卖行业的一篇技术剥削文章突然进入大多数人的视野,而饿了么平台随后发布的技术调整回应,将这个热点延续并推高。

说来奇怪,外卖平台这个创立于2010年前,在2015年左右就已然风靡的互联网服务形态,到2020年,有关它的技术剥削批判还能成为爆款文章,我们确实后知后觉。

在对美团和饿了么,以及他们背后的技术逻辑大加批判的时候,我们还能否扪心自问一句:

十年了,我们早干嘛去了?

1.关心人还是关心“系统”

这当然不是外卖送餐员这个群体之命运第一次向我们呈现。

我们已经无数次在街上与赶时间闯红灯的送餐员相遇。当你在人行道上行走时,总能迎面见到匆匆赶来,快速刹车跳车的送餐员。这也早已将我们训练成在行走时,自觉地注意前后车辆。

在上海,于非机动车禁行路线上艰难推着电动车狂奔的送餐员,与周围从容行走的市民格格不入。敲开房门的送餐员,总是在递交餐点后,迅速转身向后跑去。

我也曾在餐厅用餐,等待出餐的外卖焦急地与服务员争吵。电梯口的送餐员带着哭腔给我打电话,问我是否可以放在楼下,因为已经有4单超时。

年轻人怯生生地在电话里询问我,是否可以提前点送达,并承诺他已经很近了。

我们已经看过千百张脸孔,与他们真实碰撞遭遇,听到他们的声音,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以上,为何直到今天,我们才觉得这一切值得关注?

这不是我的问责,而是要和大家一起反省一个严峻的问题——

我们抱怨大公司人情淡漠,压榨劳动,不关注人的命运,只看财务报表上的数字。

我们同样不关注人的面孔和声音,不关心他们急躁的身影,直到技术逻辑的分析和大公司利润增长的数字摆在面前,我们如梦方醒,愤怒起来。

这背后是同一个问题,不是大公司的“道德瑕疵”,而是我们所有人遭遇的一种“技术遮蔽”。

外卖工作的辛苦,我们早就知道了,下面的话你以前就听过:

“没有人逼他们做外卖,自由市场,选择自己的工作,辛苦本身也是选择的一部分。企业也提供了离职的自由,要真的过于辛苦可以不做。”

“送餐员普遍素质不高,收入又比很多初级白领要高,实现这个收入,必然会辛苦一些。如果外卖员多了,收入就要降低,送餐员也不会乐意。”

“技术为百万人提供了一种工作的机会,虽然这个工作本身有很多瑕疵,但总比失业好吧?不能光看这个工作的问题。”

我们早就为外卖送餐员这种工作的合理性做过诸多辩护了,以上辩护每一个都对,站在宏观的经济,市场的原理,劳动分工的对比角度,一切都合理起来。

这就是我们对那些焦躁的声音和受伤的身体漠不在意的原因,默认这是一种“有道理的辛苦”,一种“可被理解的伤害”。

这如同我们使用宏观或理论的要素去消解一切,道德、爱、真诚,被替换为博弈、模式和场景。

最近这篇文章也一样,从标题就说“困在系统里”,然后这文章也不仅仅关注送餐员,而是关注“算法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”,然后我们来了兴趣,旁征博引,关联“赛博朋克”、“矩阵模拟”、“大企业责任”、“算法细节”、“现实黑镜”、“内卷”……

每个人都相信,从这些受伤的人里面,我们又一次接近了某种“时代精神”,靠近了一种“现实本质”。

说到底,我们仍然关心宏观与道理。当今日饿了么提供了一种缓解送餐员压力的技术方案,我们又纷纷分析与推理起来,“为什么是消费者的责任”,“这是矛盾的转移”。

比起关心人,很明显我们对“系统是否公正”的兴趣要大得多。

2.对于技术、制度、资本家的宏观恐惧

996的问题谈了这么久,除了留下一个“福报996”的梗之外,情况有了任何缓解吗?

这就是问题所在,我们对“技术剥削”中宏观道理的关心,仔细想想其实特别没劲。送餐员与算法的关系,揭示出什么了不起的新道理了吗?并没有。

利润 = 收入 – 成本。对于任何人力资源为主的行业,不管是人力密集型行业还是程序员一样的智力密集型产业。利润增长 = 单人产出增长,基本等于更高的工作时长,更大的工作压力。道理就这么简单。

那么实际压迫人的,不管是企业制度,还是算法,都不过是利润增长换上的不同面目而已,这就是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将外卖与“996”并置的原因。

而所谓AI与算法的逻辑,上一篇谈及马斯克的文章也说明了,这就是“规模”与“个体”的冲突。这种规模可以“粗暴宰制我们的生活,用人工智能施行一种巨量规模的处理和管制。”

而这种规模化的处理与管制逻辑,也不是新东西:“想象一下流水线、高架桥,甚至是超市、抖音和微信。这些发明实现了所谓的技术服务于人,还是技术最终为人找到一处狭小的空间,将他们摆置进去?”

这是个老问题的老谈法,抱怨一种技术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。为何我要指出这是个老问题的老谈法呢?因为之前谈过了,没用,现在继续用这个方法谈,我们还是在原地兜圈。

因为我相信以下几个简明的事实:

  • 大企业追逐利润,个人追逐财富,都没什么可指责的,这些行为的边界只是“法律”; 

  • 美团与饿了么强大的法务团队,应该已经确保,这些技术操作本身是完全合法的;

  • 公会等对冲的制度,在现状下也无从谈起;

  • 任何个体的行为,例如再也不点外卖,或者打赏骑手,对于我们感兴趣的那个宏观问题和道理,也于事无补。

因此,这种宏观的旨趣,不过是我们自慰式的闲谈,我们可以一边痛骂美团、饿了么,一边点外卖催单,而这一切显得并不矛盾。

因为,难道解决这个问题是我们的责任么?况且我们谁人不在系统的压迫中呢?

技术与宏观批判,这些花样百出的文章和分析,就是现状的一潭死水。

3.另一面:比皇帝舒服的生活

因为这篇文章,我们从根本上反对技术、恐惧技术了吗?当然不是,这里的反思和批判只是我们修正技术问题的微弱声音。

在我们信念的底部,现代生活几乎完全是技术赋予的,这是一种被称为“比以前的皇帝还要舒服”的生活。

“人类的’幸福’建立在科技进步的成果上”,这个表述是对的吗?与上面那段话,只有一词之差,“舒服”与“幸福”。这里有天大的差异。

技术当然带来“舒服”,但也别遗漏另外一点,要的是规模化的、消费得起的舒服。免费的游戏,3块钱的可乐,10块钱的鸡排,30块的外卖,1000多的空调,所有“平均下来,一天只要XXX块”的商品和服务。

外卖真的很舒服,在家做饭,既要花时间,依据食材可选择的花样也少。打开软件,琳琅满目的食品,给食欲的满足拓展了近乎无限的可能;且花样繁多的满减与折扣,让消费者觉得好像每天都在“占便宜”。

这一切消费者需要付出的额外成本,似乎就是几块钱的外送与包装费。若是真的不拥抱这样的消费形式,不聪明也不理性。

这样的舒服直观而确凿,同样的服务或商品,少花钱确实舒服。点外卖这件事,有明确的时间期待,保证送达,比餐点凉了,饿过劲儿了要舒服得多。夏天开空调比流汗舒服,消费时更多选择,更快送达,更早享受更舒服。把下个月要操的心,挪到一年后,或者分散到24个月更舒服。

这些是构成“比皇帝还舒服”的生活的确凿感觉,这些服务通过消费实现后,舒服转化为“幸福”就实现了一大半。而剩下的就是“合理性”了,为这样的生活做一个道德的证明,因为总有人说,这些“比皇帝还舒服”的生活代价是很大的。

例如这些说起来被技术确保的舒服,拆开一看,里面都是人的骨肉。

为种子与化肥贷款搭上后半生的农民,为了保证电力供应煤矿工人的肺,送餐骑手黝黑的皮肤与交通事故中的血,流水线工人头朝下的一地脑浆,三和零工被当掉的身份证。看看大城市整洁的街道,很多城市出台了“公共场所地表产生的垃圾停留时间不超过10分钟”的规范,路面上就是清洁工岣嵝的的身躯。

当然上面都是“以偏概全”,肯定有人能说,落到这样极端悲惨命运的,在各个群体中都是个例。很多清洁工身形正常,也并未特别岣嵝,外卖骑手大多每月还有6000+的收入,你也能看到他们下午聚在一起打手游,那生活并非毫无乐趣。

所以那里面是人的骨肉填充,当然言过其实了,要“客观”地说,那里面是很多“辛苦”在填充,悲惨摊薄后,于我们似乎就好接受多了。

再说,就算有人要为这些代价负责,也轮不到消费者,因为我们既不是这种结构的缔造者,也不是最大的受益人,就算有人在美团和饿了么工作,也不过是负工作的责任,又不是公司股东,不享受巨额利润,接受命令,平庸之恶。

而且,我们和全社会一起,向这些真正应该负责任的人施加舆论的压力,迫使他们改变,行使舆论监督的责任,这已经是负责的公民行为了。

继续消费,加上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舆论监督,诉求立法、制度、权力、有产者来解决这些问题。合理又两全,看上去是个“幸福生活”的可期路径。

不过,“两全”,从来都是问题无法解决的原因。

4.饿了么的回应:

转嫁给消费者的低级方案

其实外卖软件都提供了额外打赏的功能,但如果拿出后台数据,我想它的使用率一定不高。因为公允地说,消费者已经支付了配送费,如果要提高骑手的收入,已经在社会结构中占据分配优势的资本家们才应该多付出一点,而不是转嫁给消费者。

这是一种公平的解决方案,当然是对的。

饿了么今天拿出的方案,是一种“转嫁给消费者”的方式。为何不是外卖企业作出改革,直接与骑手签订劳动协议,缴纳五险一金,提高每单分成,为职业伤害给予补偿?这难道不是外卖企业应该做的吗?

且如果遵照饿了么的方案,消费者点击“我愿意多等”,那么在骑手看来,势必优先派送不愿意多等的订单,让心存好意的消费者订单优先级下降,会更晚拿到外卖。这是一种对心存好意的消费者的变相惩罚。

这当然更不公平。

国家相关部门可以出台规章吗?锁定外卖企业营业额和骑手数量的关系,保证外卖企业招聘数量充足的骑手,而不要无度地压榨单个骑手的工作量?

外卖企业可以取得技术的突破吗?更智能的AI可以解决现在的算法问题,更好地规划路线,调度骑手,以技术的手段促进效率提升,为骑手增添福祉?

放心吧,很快就会有这样的新闻。不信你瞧,美团最新的回应已经隐隐包含了这个意思。

从“理论上”,以上的“公平方案”或者说“聪明方案”,都有可能。而转嫁给消费者,不管是打赏还是缓送,都不公平,且不解决结构性的问题,杯水车薪。

公平的、制度的、复杂一些的、聪明的解决方案,既可以解决外卖骑手的问题,还可以保全每个个体的利益;与其相反,转嫁消费者的,不公平,不解决系统问题,不聪明,还要削减个体的“舒服生活”。

前者显然是整体性的,更高级的方案。后者是西西弗斯式的,是无望的。

这其中的区别显而易见,无可抵赖。不过我们选择高级方案,到底是因为他们高级,还是因为他们与我们的“舒服生活”并不冲突呢?

到底是高级方案更有用,还是高级方案于我们更有益?当然答案是,高级方案不仅正确有效,很巧合的,还恰好照顾到了我们的利益。

5.解决方案的“实用主义”

整体的、公平的、效率的。另外一面,不由我负责的,不侵犯我的生活,维护好我的权利。

我们还相信高级方案不仅“应该”,而且“可行”,甚至“必须”。

在这里很多东西交织到了一切,理性而智慧的,一种为公共发声的冲动,公正的信念,小心翼翼的对自己生活的保全,一个子儿也别想拿走。既然是个体对体制,那么体制的问题当有体制的解法。

我们怀有体制的旨趣,谈论着体制的冲击,期待着体制性的答案。而市民自己的生活,在一个既有体制的内部,已经形成某种理性而聪明的最优解。

在体制本身变动前,对这种生活安排本身的变动是无意义而愚蠢的。

就像对大多数人,在转发这篇“困在系统”的文章后,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点外卖,勾选“准时送达”的额外承诺,凑足满减,兑换红包。

因为拒绝外卖,打赏单个骑手,或者接受饿了吗的方案,看上去不解决任何宏观大问题。

不过,我愿意接纳这个低级方案,我更愿意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少点外卖,给予骑手补偿和打赏。

这对我这个个体而言,不公平,也不解决系统的问题,愚蠢而低效。但至少就现在,就在当下,或多或少给予一个具体的骑手以关怀和安慰。

饿了么的方案给予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提供具体关心的机会,这是一种系统的例外,取得这样的例外是珍贵的。

面对宏大的社会,个体能做的全被视作是“低级”方案,它们视角狭隘,不洞悉问题本质,杯水车薪,妇人之仁,更可怕的,还让自己不舒服。

但我却越来越厌恶那些“高级”方案,更看出那些不过是缓兵之计和逃避的借口,里面全是夸夸其谈和空洞承诺。人们在上面发明复杂道理彼此争辩。

就像是最低工资制度,到现在也没争论明白,在骑手的非聘用合同工上,我们也看出来,这并未实现。

因此,美团的回应就像是这样一种高级方案——

弹性8分钟,也就是未来在美团点餐送达时间的预期+8分钟,这其实很容易在系统内部通过送达时间抵扣来完成对冲。原来2公里预计40分钟,现在预计35分钟,加上8分钟没有什么改变,毕竟美团的后台,公众没有监督权。

所以,比起这模模糊糊的8分钟,我更希望有自己可以实际看到的10分钟。

如果每个人真有最大的真诚,其实最好的方案是未来平台只承诺模糊的送达时间,也不对骑手做超时惩罚。对每个人的代价当然就是高峰时段送餐大面积延迟,并且猜忌着骑手的消极怠工(现在我们都猜忌骑手)。这个与现代KPI逻辑相斥的方案你愿意吗?

如果没有这个终极的反KPI方案,是美团的普惠8分钟解决问题,还是饿了么的消费者自愿延时更符合这个KPI体系的例外项呢?

因而在这个基础上,我不再相信我们可以得个双份,既保全舒服生活,又通过高级方案求得内心安宁,为我们的生活提供合理性。

我开始产生一个简单的信念,要么舒服生活得以保全,即在生活里压榨他人,要么我就得在各处让自己不那么舒服,其他人也就在里面求得切实的益处。

所以,饿了么提供的方案,我接受。并愿意自己为其负责,而非做一个消极的消费者。在技术中,如果有这样一个能够至少暂时切实缓解外卖骑手压力的方法,我看重此高于公平。

我们不能一边模仿阿伦特说着“我们爱具体的人”,一边又拒绝帮助具体的人。

尾声.

别成为眼光宏大,却斤斤计较的人

“方形是信任与爱的圣所,在其中我们同权同责。”这当然是理想化的平衡,而在现实中,要么我们责少而权利多,坐享低人权的优势和结构性的压迫地位。

就像对“困在系统”文章的兴趣,转到对美团系统性解答的赞美,对“转嫁消费者”的拒斥,这是一种将我们每个人对他人责任都排除的思路。

或者我们放下宏观的旨趣,敢于在个体层面承担更多责任,虽然它肯定对我们自己不公平,甚至有些愚蠢。

这不是一个苦修,或者割肉喂鹰,舍身喂虎的故事。这是我们面对“方形”的态度。

是要夸夸其谈,等着制度或技术的神迹降临,我们立即传送进入方形,在那之间我们冷眼旁观,动动嘴皮。还是相信这条长路,不由我们亲自行走,便绝无可能达到。

最好我们不要成为眼光宏大,斤斤计较的人,别那么聪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