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有间大学(ID:youjian-university),作者:赵景宜,题图来自:视觉中国

从今年6月开始,“Philosophia哲学社”(以下简称“哲学社”)没有社长了。大多数事情,都由参与运营的人集体投票决定。

“包括这一次采访。”哲学社成员W说,这种新尝试有一种合作与共建的乐趣。她提到位于五道口一家几个年轻人开的新酒馆。“进货、财务、招待,成员们会共同承担。这种合作社的形式,事情由大家一起协商,对我们很有启发。“

两年前,读高一的W加入哲学社。那时,哲学社从北师大实验中学的校内社团转变为跨校组织,面向全国中学生。

在微信群里,成员们讨论着各种问题,并在公众号发布,现在有20多万人订阅。除了科普哲学知识,他们也经常回应当下的社会问题。

晖洁是W的中学校友,她们都对女性主义感兴趣,一道加入哲学社。

两人在北京一所重点中学就读,尽管学校开设了哲学等通识课程,注重培养学生的个人兴趣,“但就算这样,碰到的同好也很少”。

刚加入时,晖洁不太明白大家在聊什么,那些理论、人名、书名,让她感到陌生。她利用课余时间读完了一套共4册的思想家导读丛书,涵盖维特根斯坦、阿伦特、巴赫金、福柯等响亮的名字。“我只好硬读。群里有人会推荐相关的书和文章,从社交来说,也是一种陪伴。”

现在,晖洁和其他哲学社成员一样,步入大学。她认为,社团一直强调中学生属性有其原因。

“相对来说,很多中学生没有条件和门路学习哲学。我们通过写文章、做社群,极可能做到一些知识公平。当然,这收效甚微。”

一、真正的哲学,应该和正义有关

BW是哲学社最活跃的成员之一。他初三之后就决定未来以研究哲学为业。

作为哲学专业的大二学生,相较于大学同班同学,BW更喜欢在哲学社参与讨论,比如黑格尔或斯宾诺莎的某个学说。

“很多成员是留学生,什么时区的人都有。我晚上12点睡觉,早上8点醒来,往往会收到1000多条未读消息。如果是国内时区,讨论的人就更多了。”

BW从小就喜欢思考日常事物。“学英语时会想,苹果,有人说‘apple’,我说‘苹果’,在交流实践上没什么问题,但我们头脑里想说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意思?这其实是一个语言哲学论题,那时并不了解,却常常会想这样的事。”

对于中学生来说,谈论哲学是奢侈的吗?/《校园哲学家》

初中语文老师给了BW许多启蒙。课堂上,老师经常介绍诗歌、文学、哲学作品,假期还会举办免费的文本鉴赏课。

受此影响,BW阅读冯友兰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、罗素的《西方哲学史》等入门书,“我还记得初一寒假,大年三十晚上,看《罪与罚》看到夜里2点,非常激动”。

进入高中,BW继续阅读海德格尔、康德、黑格尔等人的著作。BW所在的高中,在北京以自由风气著称,同学们更关注社会现实。

“后来,阅读上我转向了政治哲学和一些批判理论。现在在读卢卡奇和罗尔斯的著作,觉得很有意思。想更多地观看我们的社会,思考一些社会问题。”

从左到右分别为《中国哲学简史》《西方哲学史》《罪与罚》

谈到大学生活,BW称,为了拿绩点,要上先秦哲学、魏晋玄学、佛学等不太感兴趣的课程,多少有些束缚。

“确实,要考虑写的东西教授喜不喜欢,也有几门不太喜欢的专业课。但本科还没进入真正的学术工作,论文选题很自由。上学期,我的论文得分基本都在95分以上,写得很开心。”

哲学本身就是复杂的。

BW中学时就喜欢海德格尔,了解其生平后,他发现海德格尔的老师胡塞尔是犹太人,而海德格尔后来加入德国纳粹。BW开始很不理解,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在面对基本的善恶与道德时,却无法作出正确的选择。

“哲学一直在谈论怎么做人、人到底是什么。但你学习哲学,和你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我直觉上认为,一种好的哲学,应该引导它的学习者做出正义的行为。”

BW童年时,母亲给他讲《悲惨世界》的故事,冉·阿让偷了面包,判刑19年。BW感到困惑:这样做正确吗?

妈妈回答道:如果一个社会让一个人被迫为填饱肚子而偷东西、犯法,那不是这个人错了,而是这个社会错了。“妈妈说的这句话,对我今后的人生观起了决定性作用。”

二、哲学社的新成员

“您对哲学的了解程度?”“康德哲学的‘哥白尼式革命’主要指的是什么?”“最后,关于自身,您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?“

上述问题,来自哲学社3月发布的招新通告,申请人需要填写一份问卷。共有1200人申请,最终有70多人成为成员。这些成员大多来自北京,其次为广东、上海、四川等地。

W表示,纳新会偏重吸收年龄小的学生。除了哲学知识水平,也要考虑价值观是否相悖。

“只关心哲学、不太关注社会,这是可以的。但如果对女性、普通劳动者、性少数群体表现出很强的敌意,就没办法接受。”

波伏娃的《第二性》

Spark就在这次纳新中加入哲学社。他还记得和W聊天时,被问到对女性主义的看法,他给了一种“标准错误答案”。事后,他从波伏娃的《第二性》开始,慢慢了解过去忽略的性别议题。

“我当时说,女性权益已经不错了,有点做得太过。我练过拳击和散打,一直觉得走夜路很安全。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担心呢?”

Spark喜欢的哲学家,是偏向社会学的福柯、布迪厄这类。他来自四川一个小城的公务员家庭,初中时考进成都一所私立中学,拿到了奖学金。在学校里,Spark感受到明显的贫富差距,有些自卑。

一次逛商场时,他看到了一支售价300多元的笔,心里想着,这些钱可以吃很多东西了。

“我当时有一个很幼稚的想法,从小陪我长大的那些叔叔阿姨,每天都努力工作,却不像我同学的父母那样,穿得讲究、开很好的车。这公平吗?”

高中时,Spark看到课本上将形而上学定义为“与辩证法相对的,用孤立的、静止的、片面的观点观察事物的思维方式”,这引起了他的疑惑。

请教老师,老师要他自己去网上搜。“没有一个学科的前缀,应该是贬义的。”在网上,Spark看了许多相关文章,发现亚里士多德早就对形而上学有了不同定义——“超出物理之外”的对象。

“那时候,我就觉得哲学挺有意思的。”Spark了解到形而上学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,“对哲学的兴趣,更多是一种逆反。

后来我和老师说,形而上学不是这个意思。但他对讨论很抗拒,只说‘我不想跟你说’。”

加入哲学社后,Spark多了讨论的同伴,也能获得更多讯息。

“对于学生来说,找哲学文献很麻烦,尤其是外文。但在群里一问,就会有人分析。中学生想自学哲学,在学校里很难找到同伴,大家都忙着高考。我家里的气氛也比较压抑,我去讨论哲学话题,肯定会被骂一顿。”

三、00后,不一定代表年轻

网上有不少人批评哲学社,称其成员“生活在北京,家庭优渥,都来自名牌中学”,因此,讨论哲学显得奢侈,看起来也像某种空谈。

还有人抱怨公众号不开留言,“他们不愿意和人交流,有些傲慢”。

实际上,不开留言的原因很简单:公众号在2018年6月后注册,不具有留言功能。

“在互联网环境,人们只能接收某些信息,但没有面对面地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。这种情况更容易标签化,大家的敌意会比较重。”W称。

“我知道知乎上对哲学社的评价基本上是负面的,其中一种批评就是我们只会用抽象的话术,不能深入社会生活。”BW称,哲学社成员也在努力加入实际的社会行动。

在疫情严重的上半年,他和一些成员在网络上呼吁关心环卫工人,并为他们募捐了口罩、物资。

“知乎的批评者和我们之间的关系,让我想到了黑格尔说的判官和邪恶灵魂。我们作为邪恶灵魂,和判官本质上是一体的。我们必须接受判官的质疑,正是因为有判官的质疑,我们才意识到我们还没有真正的行动力量,才会继续去寻找合适的实践方式。”

在哲学社内部,很多成员对自己的“优势条件”有所反思。

知乎上有一些关于哲学社的评论。

晖洁称,早期成员大多在北京,但彼此家境差别也很大,不少人的家庭只是中产,或者中产以下。

“有人会在群里卖弱,比如说自己太穷了,说自己就读的某Top10、Top20的大学太差了。这种言论是由焦虑产生的,但无疑会引起更多焦虑,因此,大家也注意避免这种会引起不适的讨论。

很多留学生也会自嘲:‘不会真的有人以为被录取到Top20的名校,全靠自己的努力吧?’”晖洁称,社团内不能接受那些类似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观点,比如“人的穷困与不幸归咎于他们的懒惰和愚蠢”,“这种看法是傲慢的,更是错误的”。

谈到00后、90后的划分,W认为,主流媒体对于00后的叙述往往带有预设性,00后本身也被媒体讲述。

“比如,媒体中的00后大都来自城市、考上二本以上大学、爱线上社交、爱玩游戏。但这些表述,至少意味着,他们得拥有智能手机和移动数据。那些出身偏远甚至没有网络端口的00后难以发声,也不被媒体或主流话语关注。”

晖洁觉得,00后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,“这和90后与80后相比、80后和70后相比,没有太多区别”。

很多95后00后还年轻,但他们已经老了。

经历了一年大学生活的BW,开玩笑称自己已经不太理解中学生的苦恼。他认为00后一代不一定就代表着年轻。

“我觉得年代的划分挺粗暴的。如果你一直关心社会动态,不是老想着GPA达到最好、在内部竞争中能赢,即使你到了三四十岁,依旧很年轻。

大学里有一些同学,天天想着选什么课、拿最好的分,从不想着选什么课程能学得很好。

尽管,内部竞争其实是当前最理性又无奈的选择,但他们在这么年轻时,就已经老了。”
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有间大学(ID:youjian-university),作者:赵景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