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遍寻不到人生的意义,也没有可以为之战斗到底的东西,生命的仁慈仍然在无数琐碎的日常里唤醒我们“想活着”的意愿。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新周刊(ID:new-weekly),作者:夏老师,头图来自于原文

日本神级综艺《可以跟拍去你家吗》又一次无意间触及了一段了不起的人生。 

在这个以偶遇路人,支付对方打车费为报酬,去探索路人家的综艺里,上演过不少让人始料未及、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的故事。 

有上门女婿奉子成婚,靠着炒股发家致富;有“骨灰级啃老族”76岁还靠着父亲的遗产过日;甚至有情侣相恋多年,发现恋人竟是自己的双胞胎,一方接受不了现实而自杀的辛酸往事。 

而这一次,节目组揭开的人生篇章,是日本乐坛赫赫有名的乐手Inoma。

Inoma是朋克摇滚乐团Onanie Machine的主唱兼贝斯手。这个离经叛道却又充满激情和才华的乐队即使在地下时期,专辑总销量也超过10万张。Inoma去世的消息还曾登上日本社交网站热门第二位。 

2019年,患上口腔底癌,被迫割掉舌头的Inoma,开了人生最后一场演唱会。 

没有舌头的乐手,在舞台上燃尽了自己最后的生命。 

回忆的盒子打开之后,这段壮丽的人生再一次对命运发出了嘶吼,“我还不能死啊,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”。

“最后的话,是我的名字” 

故事从一场葬礼开始,用一场倒叙纪念了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波澜壮阔的人生。

节目组偶遇刚刚参加完丈夫Inoma葬礼的妻子Hiro(尚未登记的妻子,下统称妻子),“不合时宜”地提出参观对方家里的请求。

Hiro和Inoma相差二十几岁,在交往之前是Inoma的超级粉丝。第一次去看Inoma的演出,Hiro就对舞台上这个大胆全裸的男人一见钟情。

靠着一封封电邮交流,单恋了几年的Hiro终于和Inoma成为恋人,两个人搬进Inoma那20平米的小房子里开始了同居生活。

Inoma在这间简陋却满满当当的屋子里住了20年,从组建乐队开始,一直住到生命的尽头。

这间狭窄逼仄的屋子,或许是节目组踏进过的收纳了最多记忆的地方。这里的每一件物品,都记录着主人的故事。 

出租屋的墙壁上挂满了乐队的专辑和演出时收到的礼物,抽屉里收纳着Inoma在日本最大的音乐平台Oricon做编辑时出版的刊物,书架上也摆满了和志同道合的音乐人朋友们的合影。

音乐,在Inoma生前贯穿着他的生命,在他去世后也用记忆的方式装点着这间屋子。

房间里的每一处,都残留着故人工作、生活的影子。冰箱里还有未开封的酸奶,仿佛故人还未曾离去。

Inoma罹患了口腔底癌,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,他的舌头被切掉了三分之二,无法说清话,也难以吞咽食物。在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,Inoma想在家里度过生命的最后旅程,买好了曾经最喜欢的食物,却又无法再享受美食。 

在一件件回忆之物里,Inoma的人生被一点点勾画出来。搞笑、才华横溢、朋克大胆,却又对爱人有着羞涩的温柔。

Inoma在歌曲里大胆地歌唱着情爱,在现实生活中却很少用语言来表现爱意。但在生命最后的三周,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他,叫了无数次恋人的名字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说出口的话也是恋人的名字。

两人初见的那场演唱会的门票,被妻子好好地塑封了起来,保存在小屋里,伴随着这些关于音乐的记忆,一起成为这个人、这段爱情存在过的证明。

一年以后的回访里,妻子仍然住在这里,保持着房间原来的模样。采访过程中,电灯闪烁,妻子微笑着问:“是你回来了吗?”

也许就像电影《寻梦环游记》里所表达的那样,只要没有忘记,爱人就不会逝去。

没有舌头,也要歌唱 

和两人之间深厚感情一样打动人的,是Inoma如同烟火一样壮丽燃尽的生命。 

确诊癌症晚期之后,Inoma的制作人朋友决定给他拍一部纪录片,跟拍直到他去世。 

刚开始拍摄的时候,Inoma已经接受舌头摘除手术。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舌头后,Inoma说话开始含混不清,吞咽困难迫使他要频繁吐口水,但他仍然保持着身体康健时的幽默风趣和蓬勃的生命力。 

因为他有一件在生命完结前一定要做的事情——开一场乐队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演唱会,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。 

摄像机忠诚而冷漠地记录着Inoma躯体的衰弱。刚拍摄时他只是因为手术而面颊浮肿,并没有太多虚弱的迹象。仅仅五个月后,再次出现在镜头里的Inoma已经变得身材干瘦、身形佝偻。

即便如此,他还是健步如飞,奔波在场地间筹办演唱会,在地下演出时举着“复发”的牌子——他把癌症当作一场荒谬的行为艺术,接纳它、嘲笑它。

到了演唱会的当天,Inoma的眼睛已经难以视物,视野仅有五米。

单薄如纸片一般的身体不停下坠,只能用拐杖支撑着站起,平时连抬起头都需要痛苦地费尽全力,癌细胞扩散,喉咙处长着拳头大小的囊肿。

患病之后,曾经爱吃薯片、爱喝酒的他,每天只能吃饭团或三明治。生命的倒计时开始响起后,他甚至连三明治都难以吞咽。

演唱会的当日,已经几天没有吃饭的他,为了站在舞台上,艰难地吃着三明治维持体力,每一口都像吞刀子一样疼痛。 每一个为了维持生存而进行的活动,都需要这具残破的身躯用尽最后一点余力勉强支撑。仅仅是睁开眼,对Inoma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 

透过电视实时屏幕,Inoma在后台强撑着观看完朋友们的演出,体力不支到只能在角落里费劲力气地大口呼吸。癌症摧枯拉朽地吸干他的血肉,他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,靠着最后一点火光倔强而痛苦地继续燃烧着、融化着。

但在登上台演出的那一瞬间,坐在轮椅上的他,眼神中再次焕发出和曾经一样充满期待、渴求和热情的光芒。

那样一具即将坠落的身体,在舞台上即使没有拐杖,只靠着音乐也能再次站起来。

曾经骄傲不羁的乐手如今已没有了舌头,喉咙里发出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字都像是裹在棉花里的呜咽。但是,他对歌迷说“拜托一定要装作能听懂我说的话啊”,因为“虽然没有舌头,我也要唱”。

脱掉上衣露出虚弱不堪的身体,但请你们继续放肆地嘲弄这场命运,因为“余下的命运是怎样的,是由我来决定的”。

赤裸着身体跪在地上,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量回应着观众们“安可”的呼声。叛逆、激进、幽默、爆裂,最后,这个人的一生也用朋克的方式烙进了三千人的眼睛里。

生命燃尽了,但爱和赤诚是喷薄而出的明亮野火,它烧尽了这个单薄的身躯,却又从这具身体里盛放出来,成为了一个个闪亮震撼的记忆碎片,跨越生死,长存于世。 

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月,Inoma已经只剩下一把骨头,喉咙被切开,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,持续的疼痛让睡眠也成为奢望。

病痛没有给一个人留下最后的体面和尊严,一个人衰弱的过程竟是如此迅速、如此残忍。

但那些为了梦想拼尽全力战斗的日子,就是一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。你可以剥夺我的生命,但我也可以嘲笑你永远无法剥夺我的意志。 

Inoma的最后一首歌轻快又顽皮,用一个初恋男孩热切又潇洒的语气对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吻别。

 “我估计不管怎样还是要死的吧,和喜欢的那个人连手都没有牵上,活着还是死去也没有关系了呢,和她就这样形同陌路,拜拜哒。” 演唱会结束后,跟拍的朋友问,“迄今为止的人生是怎样的呢?” 

Inoma忍着痛苦和虚弱,扯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: “很开心啊。开心过头,也不太好呢。”

拜拜啦,我只是先走一步。

生命的意义,多么奢侈

虽然是“真朋克”,但Inoma并不是对死亡毫不畏惧的钢铁战士。支撑他走下去的勇气,不是大无畏,而是对生命,对活着的“贪念”。 

在Inoma留下的“斗病日记”里,一向坚强洒脱的他流露出了脆弱和惶恐。得知检查结果后,他说“希望是误诊”,“如果不是梦的话,就消沉了”。

在Inoma生前的采访里,他和友人开着玩笑,戏谑地说癌症是老天送给乐队20周年的大礼。

然而,之所以用幽默来嘲弄癌症,欢快地用艺术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抗病经历,是因为只有把这一切做成梗,做成笑料,才能对抗内心的不安。 

因为有在乎的东西,有用一生去追求还觉得不够的东西,所以“贪生怕死”。 

真的是不想死啊。

Inoma的生命短暂却璀璨,在这样壮丽的人生里,生命的意义是那么清晰。只要音乐还在,就不想死、不会死,想要再在人间贪玩一会。 

是强烈的意义感,支撑起了生的意志。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来承担意义感,这也是Inoma的一生如此震撼、壮丽的原因。

电影《乐与路》里,热爱音乐的男主问自己的偶像,为什么会放弃音乐走进平庸的生活,变成碌碌无为的大人,对方的回答是“只是,重要的东西改变了”。

那些负担着生命意义的梦想和热爱,并不能使每个人都坚定不移地一路向前走。《乐与路》里,一群庸庸碌碌的年轻人,经历了生离死别,才决定重新去寻找生命的意义。

就算注定活得平庸,也要努力去寻找其中的意义。/《乐与路》 

无论是《遗愿清单》里两个在死之前要完成所有遗愿的病人,还是《土拨鼠之日》里陷入轮回后开始寻找生命真正乐趣的男主,在许多艺术作品中,生命的意义都是在生离死别抑或突然的重创中发掘的。 

能够一直清楚意义的人少之又少,甚至像电影里一样能够最终找到梦想的人都很少,大部分人的人生没有这样壮丽的桥段,也从未萌生过为梦想油尽灯枯的夙愿。 

但即使遍寻不到人生的意义,也没有可以为之战斗到底的东西,生命的仁慈仍然在无数琐碎的日常里唤醒我们“想活着”的意愿。 

就像《心灵奇旅》里沉迷艺术和梦想的人可以进入梦幻的无人之境,因为一片落叶、一颗糖、一块三明治而激动的心,也可以成为活下去的原因。 仅仅是生的欲望,已然是命运给予的幸运而幸福的礼物了。

究竟是什么塑造了真正的你?/《心灵奇旅》 

在已故网友@白蚁一行的遗书里,她写到自己离开人世的原因,是“我对活着这件事,提不起兴趣。或者说,我没有任何欲望,那种内心深处的欲望,对生命的渴望,这些统统没有”,人生就像一场电子游戏,“虽然还在继续玩着,但只是敷衍了事,因为很清楚总有一天会卸载它”。 

有人斥责她的离开是轻率而不负责任的,但这些人或许不会意识到,有牵绊、有责任、有活下去的欲望,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,而这些看起来司空见惯的东西,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。 

光是想要活下去的这点欲望,就已经给生命亮起了灯火。 

Inoma用尽全力挣扎着不愿完结的人生,让一寸寸枯萎下去的生命又再一次燃尽了余晖。原来生命本身,就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,原来人生可以壮丽至此。 

想到有人这样拼尽全力地活着,即使只是平凡的不想死的我,也觉得活着的每一刻,都接收到了生命力的信号: 

战斗下去,直到外力将我们侵蚀的那一天。